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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道教论坛:袁宏道诗文中的骊山宫观

时间:2018-01-31    来源:陕西道协网站整理    作者:赵国庆

      骊山是秦岭北侧的一条支脉,绵延起伏数十里,远望犹如一匹奔驰的骏马。历代吟咏骊山的文人墨客甚夥,其中以唐人居多。而自华清宫废后,离宫别苑一度改为仙家道观,名家吟咏骊山之作越来越少,而且也多围绕史论而生发主题。下面这首明诗就是咏史之作:

薄云浅照玫瑰红,一笑君王三举烽。羯鼓楼头鼓一通,霓裳夜舞玻璃风

赭山梁海老英雄,凿地出天开幽宫。月珠如炬衔两龙,三泉照澈白日同。

蓬莱方丈远不逢,方士谈仙如镂空。峨舸满载稚芙蓉,堆珠积玉海波中。

千岁老狐穴深丛,阴崖占断石帘栊。飞乌吐火烧青松,鸣雨鸣风怪哉虫。

      这首诗歌的作者是明末公安派诗人袁宏道,诗名为《骊山怀古》。本诗涉及三个典故式历史人物:即周幽王、秦始皇以及唐明皇,他们都是历史上著名的“亡国”之君。首句写骊山晚照之景象,“薄云浅照”,以红色玫瑰相比,恰到好处。第二句转向主题个“笑”字和盘托出诗人对幽王与褒姒故事的嘲讽。“羯鼓”两句写安禄山反叛,惊破霓裳羽衣舞,明皇与杨玉环仓皇出逃西蜀。对于李杨爱情,诗人似乎有所同情,故全诗终篇未见嘲讽之意,仅感叹而已。从“赭山梁海”句始,重点批判秦始皇造地宫及出海寻仙之事。《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秦始皇命李斯督造地宫,穿三泉而下铜柱,内藏奇珍异宝,以水银为日月、百川、江海,以人鱼之膏为火烛,植草木以象山形,一言蔽之地宫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同时秦始皇又迷信方士神仙之说,派徐福率队出海寻仙,以巨舟载满宝物和童男女(“稚芙蓉”),浩浩荡荡径奔蓬莱、方丈而去。诗人虽以白描之笔述其事,而无一言责其荒谬,但是批判的力度可感而知。“千岁老狐”以后四句,又回归写景,复以骊山黄昏景象为意:深藏于洞穴的老狐、吐火的飞乌(太阳)以及招风惹雨的怪虫,还有悬崖上石室、青松等等,共同构成一副绚烂多彩的骊山晚照图。
     
袁宏道(1568-1610),字中郎,号石公、六休等,湖北公安县人。明万历二十年(1592)进士,任吴县知县仅两年,即辞职游历山水,以诗酒为快。后迫于生计,入京为顺天府(治所在北京)教授、国子监助教,迁礼部仪制司主事,旋又告假归去。万历三十四年(1606)升任吏部考功司郎官。袁氏少而聪慧,善诗文,年十六即结诗社,自为社长。与兄宗道、弟中道并有才名,世称公安三袁。作为晚明公安派诗歌领袖,他反对模拟古人,主张写“自己胸臆间流出”的诗歌,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性灵之说。这种“信手信腕”的诗歌创作理念,一度引起晚明诗坛的巨大震动,追随效法者不计其数。      袁宏道与骊山结缘,是因为他做过陕西典试官。万历三十七年(1609)八月,袁宏道来陕主持典试,拔秦士数百,其中多书香门第之名士,据其《场屋后记》所录:“为父子者一,兄弟者三,叔侄者二。”放榜之日,袁宏道依例举办了鹿鸣宴,新进举子席间唱《鹿鸣》诗,跳魁星舞。诸公事毕后,袁宏道在陕西按察使汪以虚、提学使段徽之等人的陪同下游览了城中慈恩寺、荐福寺、碑林、曲江,又至城南韦杜投兴教寺,城北访大明宫、未央宫遗址等。然后打道回府,归京复命。途径灞桥已昏黑,至临潼而夜宿。因骊山名胜众多,宏道檐帷暂驻,遂与骊山发生了一段道缘。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那天晨起沐浴后,袁宏道与朱非二共登骊山。《场屋后记》载,“是日晴甚,万里无纤翳”。二人登山揽胜,兴致颇佳。大致路线为:华清宫-老母殿-举火台-朝元阁-石瓮寺。所到之处,皆有诗文。如《过华清宫浴汤泉有述》(六首),其二曰:十六长汤院,阿谁似玉环?故宫秋草里,小邑水声间。童子驱羊去,村姑赛庙教他杨广笑,破国只骊山(今官池乃玉环池)。
     
华清宫于唐末废,五代时后唐同光年间改名灵泉观,以赐道士。北宋道士刘子颗住持观事,仁宗赐土地一百五十顷及山林、汤泉、水磨等庙产,刘子颗又创建了一批殿阁、堂斋、花圃等,时以三清殿为主体建筑。金世宗时陈守静为师祖(子颗)求记立石,即今存金大定十六年(1176)《骊山灵泉观凝真大师成道记》碑,记文撰者为渭南人王镐,该碑详载了宋金之际本观历史。元代灵泉观在全真宗师赵志渊、赵志古等道长的扶助下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增修和扩建,主要有三清、紫微、真武、玉女等八大殿,此外还有朝元阁、藏经阁、钟鼓楼、灵官堂等,著名诗人商挺所撰《增修华清宫记》可以为证。明代灵泉观渐废毁,清初尚存东西二庵,但因文献资料匮乏而难知其详。
     
袁宏道当时游览的华清宫,应当就是灵泉观(民间仍习称华清宫)。诗以吟咏杨玉环为主题,句中所云“赛庙”,当为周边百姓朝山进香的骊山古庙会活动。《场屋后记》中说:“顷之,登老母殿。邑人谓九日为媪生辰,烧香男女弥谷。”即袁宏道认为,“九日为老母生辰日。九日指的是游山当月之九日,也就是万历三十七年的九月初九。这个时间与骊山传统庙会时间不符。按,骊山传统庙会以骊山老母诞辰日(阴历六月十三)为会期,从十一日持续到十五日,五日之内香客如云而至,山上山下到处都是朝山烧香信众和游山男女。然而为什么会出现“九月初九”之说,笔者以为袁宏道的话不可当真。
     
因为袁宏道是听“邑人”所讲,或许他听差了、记差了。那日“烧香男女弥谷”,正是因为重阳节人们咸来登高之故。袁宏道在老母殿中的具体行动不得而知,但一定是与老母殿中道长有过亲密交谈。因为《场屋后记》中又记,宏道与非二出老母殿后,道士陪伴并为指幽王举火台,于是二人折而上台,下顾始皇陵,叹其“尺块耳”。随后又下举火台,从“老子殿”觅小径而入东绣岭。《场屋后记》中所说的“老子殿”和《游骊山记》中所说的“老氏宫”为同一地方,俗称老君殿。其殿址原为长生殿所在地,系唐时华清宫内道场,它有一座主殿和两个亭台。老君殿西约三百米,即朝元阁,建于唐天宝以前。天宝七年(748),玄宗梦见老君两次显灵于此,遂令改称降圣阁,并供老子玉像一座(玉像为唐时西域雕塑家元伽儿杰作,安史乱中残损,今藏陕西省博物馆)。《过华清宫汤泉有述》诗中提到这一“灵祠”。其五曰:凤靡鸾叱易,王图霸业轻。仙灵祠后见,笙柷夜深鸣。野火烧连理(泉上下连理槐毁于火),秋风荐侧生。遥知石镜月,恨不照倾城。
     
本诗中提到的“仙灵祠”,也就是朝元阁。朝元阁距离老君殿仅三百米。唐代王公大臣们去朝元阁朝拜前,先到老君殿中斋戒沐浴,以示虔诚。唐明皇与杨玉环更是经常来老君殿进香,祈求长生,希望长相厮守,慢慢地老君殿变成了二人娱乐休闲的地方,故老君殿又有长生殿之谓。白居易在《长恨歌》中着力渲染李、杨爱情:“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因李、杨在长生殿中的山盟海誓,长生殿遂为后世所熟知。本诗首句“风靡鸾吮”,比喻李、杨爱情破灭,身体亦随之消亡。当年他们在长生殿约会谈情,笙歌漫舞,通宵达旦,好不快活,但好景不长。安史乱起,无情的战火烧焦了象征着爱情的殿前连理树。唐肃宗继位后,玄宗常回骊山长生殿养老,彼时只有萧瑟的秋风和冷漠的月光,回想当年二人卿卿我我的好时光怎能不令人叹息和憎恨?应该说,袁宏道这首诗具有深沉的历史感和浓厚的人文情怀。
     
袁宏道对于骊山的总体印象,可通过《过华清宫浴汤泉有述》其六而略窥,诗云:东岭复西岭,秦乡复汉乡。市城云淡淡,今古水汤汤。废址耕斜坂,归樵话夕阳。乱亡犹有等,最劣是幽王!“东岭复西岭”是从景象上概括,“秦乡复汉乡”是从历史角度陈说。“市城”以下四句具体描绘临潼的街衢、城垣、河水、耕田、遗址、樵夫、夕阳等物象,勾勒出一幅诗情画意颇浓的田园山水图卷。宁静而幽美,可以说是袁宏道对临潼骊山的总体印象。诗末转入议论,再次鞭挞幽王为博红颜一笑而戏诸侯之失。诗人认为,周秦唐三个颠覆政权之间作为国君的周幽王最平庸、最劣等,其亡国理由尤其荒唐可笑。
     
袁宏道甚至认为,三个强大政权的颠覆应归咎于骊山山神作祟。他在《游骊山记》中说,“吁嗟呼兹山,祟三世兮!”但这种指责立刻招来了骊山山神的强烈抗议。《记》云,袁宏道游到石瓮寺时十分困倦,于是在僧榻上假寐,忽然一个峨冠修髯的大丈夫走上前来,揖手而言曰:“君子您言语有失,哪个山神能够作祟君王呢?严山、匡山、孤山等是遁隐的好地方,难道它们就高我一等吗?倘使我碰到的不是您,而是谢朓、李白、林逋等辈,他们的生花妙笔早已使我“艳称”千载了。”
     
骊山山神这一席话使得袁宏道蘧然而醒,“自悼言失”。他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天子虽然尊贵但无法与匹夫争荣,而词人墨客的片言只语,有时则可能成为某个山川最看重的宝物(“九锡”)!他既然不能以文笔为骊山增辉添彩,也不应该随便侮蔑骊山为作祟之山!这是袁宏道发自内心的对于骊山的深深忏悔!
     
袁宏道在骊山住宿两晚,作文一篇(《游骊山记》),作诗七首(《过华清宫浴汤泉有述》六首,《骊山怀古》一首),其中涉及老母宫、老君殿、朝元阁以及骊山山神的片段信息,是我们今天研究临潼骊山文化及陕西道教历史的宝贵资料。通过分析这些诗文资料,我们大体可以窥知:袁宏道的骊山之旅充满了历史沧桑感和人文情怀,他凭吊了三个帝王,态度却各不相同。具体而言,对李、杨爱情基本持赞美和同情的态度;对秦始皇既有赞美(赭山梁海老英雄),又有讽刺与批判;对于周幽王则一味地加以鞭挞,认为他是历史上最劣质下等的亡国之君。
     
袁宏道向来以参禅持戒为事,一般不太留意道观,但此次登临骊山则连入四处道观(灵泉观、老母殿、老君殿与朝元阁),写下了涉及骊山道观的多篇诗文。这些文字不但成为四百年后骊山之“九锡”,而且也是临潼历史文化研究和陕西道教史研究的可资考证的重要文献。